有时我觉得老师是一个挺浪漫的人。例如早前我替他扫描研究资料,突然发现那原来是一本关于海盗的书。海盗?不是电影才有的角色吗?儘管老师外表看上去好像是斯文有礼的谦谦君子,我还是觉得这样一个形容自己跟洗衣机「赤裸相对」,害怕微波炉的咇咇声是人类私通外星人的中年男子,其实暗藏一些奇怪的想法。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像得太浪漫,但是我开始因为他而留意海盗的二三事。尤其当他写下「我们的祖先全是海盗」时,我立即想起天天在尖沙咀码头接载游客的「张保仔号」,在维港游四十五分钟,每位乘客竟然盛惠二百元;由马料水前往塔门的街渡,同样是四十五分钟,在公众假期都只是廿八蚊而已。
我们的祖先全是海盗?我忽然觉得老师的那句话,未免太保守了。
的确,香港一直与海盗都有撇不清的关係。每个人去长洲,都一定会到张保仔洞,试图在无数游人钻过的洞穴中,寻找唯独自己才能找到的宝藏。但是海盗与香港的关係,并不只是一个纯粹供人幻想的洞穴。罗贵祥在〈从海盗邦到耕作村:国家主权下香港的海岸与农地叙述〉中指出,横行于南中国海的海盗与北方国家朝廷周旋的形象,令香港难民一代颇有共鸣。他更追溯南来作家叶灵凤以「叶林丰」之名出版的《张保仔的传说与真相》一书,指其「打开了有别于国家论述的地方故事叙述」。
特朗普其实是古文明苏美尔的传人?
所谓的国家论述,即是建基于农业生产为主,以定点式发展模式而来的一套关于「文明」的论述。罗贵祥同时指出,「传统的国家论述与文明制度都表扬农业社会而贬低游牧民族,更视之为汉文明礼教与蛮夷的最大分野。」无论中外,我们平时所认知的文明,大多是从农业建立出来的:例如三皇五帝中,就包括教我们耕作的神农氏,小时候读世界历史,也要背「尼罗河泛滥令土地变得肥沃,适宜耕种,孕育出古埃及文明」。英语的 Agriculture 与 Culture,均自拉丁文词根 Colere 衍生而来,意指培植。由此可见,农业与文化两者互相紧扣。
但是以农业作为根基的文明,却埋下了将一切分界的伏线。青柳正规在《人类文明的黎明与黄昏》一书中,追溯在公元前八千年苏美尔文明如何种下人类第一颗种子,继而招来狂风浪蝶。
想当然耳,丰饶的农耕聚落,将是周遭尚属狩猎採集阶段聚落的攻击对象。因此在耶律哥(按:位处耶路撒冷附近)周遭有高三公尺的石造围墙,总长五百公尺以上,墙体甚至包含高九公尺的了望塔。围墙外又设有寛三公尺,深三公尺之壕沟,藉以加强防御。
兴建围墙至少有两个重大含义:一,正如青柳正规亦言,这促使聚落集体行动,催生社群意识;二,青柳正规没有说的,就是这道围墙区分了「我们」与「他们」。在任何流动可能发生之前,一道围墙把两群人区分开来。随着差异越来越大,狩猎部落很难与农耕部落抗争,例如其北方的瓦第法拉狩猎部落,根据考古学家的考证,在攻击耶律哥失败后,便于西元前7000年被消灭。
以一道围墙区分「我们」与「他们」的举动延续至今。大家应该还记得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美国-墨西哥」边境兴建围墙,阻截墨西哥非法移民吧?只是当时的耶律哥人,从来没想过原来可以一边说“I will build a great great wall on our southern border”,然后一边跟瓦第法拉人说“I’ll have Wadi Fallah pay for that wall”。
实体的围墙,我们现代人可能要去旅行才能看见。但这种区隔变成了另一种存在──地图上的国界。藉由国界的操作,现代以民族为主体的民族国家区分了「我们」与「他们」。一万年的历史,人类只不过由声称「这是我们/他们」转为「这些土地属于我们/他们」。当代的耶律哥变成了以色列的「应许之地」,巴勒斯坦人恐怕会步上瓦第法拉部落的后尘。上帝在晓谕摩西,把这片地赐予亚伯拉罕的后裔的这幺多年后,才发觉一万年改变不了人类甚幺。
海盗是无脚的雀仔?未免想像得太浪漫
相比起农业政治体建立的围城,海盗也许就是域外者。他们游移海上,无所在,因而无所不在。当围墙内的政权依赖定点居住的农民缴税来维持收入,神出鬼没的海盗很多时候都是农业政权的心腹大患。1548年,明朝嘉靖帝曾经派朱纨在浙江打击海盗,翌年在刑场上一次过斩首九十六名海盗,其中包括海盗首领李光头。结果海盗却没有因此消失,反而南下到福建广东一带。明朝海防压力没有减少,只不过由一地转移到另一地。由此可见,海盗灵活进退,陆上政权却过份笨重。
派兵打击无用,明朝也多次下令海禁,不准民间出海,但是实际上却令海盗更加猖狂。根据Robert Antony在Like Froth Floating on the Sea: The World of Pirates and Seafarers in Late Imperial South China中指出,在1550至1574年这二十年间,中国南部海岸基本上已经脱离朝廷控制,而由海盗联盟接管。当年香港的年青人要出人头地,目标未必是上楼,而是上船。南中国海海盗比起兴建围墙的耶律哥也许更大爱──例如张保仔本来是广东渔民,被海盗郑一掳走后,却加入成为其中一员──劫与被劫之间,连一线之差都消失了。我怀疑这是海盗的惯常情况:例如漫威超级英雄电影中的着名海盗星爵──对,就是那个冲动地打醒魁隆,于是引起网民公愤,以致要在Instagram上道歉的星爵──本身也是被宇宙海盗尤度掳走,后来才成为海盗团的一分子。张保仔的情况,可说是比星爵更混乱,因为他后来的妻子郑一嫂,顾名思义,本身就是他首领郑一的妻子。海盗的流动性,不单只体现于海上,还体现在人事关係上。「我们」与「他们」的界线其实相当模糊,睡一下就睡过了。
然而,将海盗想像为绝对的流动性,未免过分浪漫。绝对的流动其实未必存在,海盗亦同样需要港口作为基地补给。事实上,我们常常有种错误的印象,以为海盗就像Johnny Depp一样戴眼罩,每每讲打讲杀。事实上,海盗也同时是商人。港口居民为海盗提供补给,一方面是惧怕他们的军事实力,另一方面,亦因为他们可以从海盗船上,以低价购买贼赃。像罗贵祥所说:「海盗打劫所得的物品,以低价在地下市场售卖,让普罗大众也可以享用这些物品,同时亦拓展了批发网络。由于不少人需依靠海盗延伸的商业活动维生,而逐渐成了在现代初期南中国沿岸重要的自足经济体」。Robert Antony书中亦引述明朝官员的说话:「当市场开放,海盗就成了商人;当市场关闭,商人便成了海盗」。与其过份浪漫地想像海盗为浪迹天涯的Johnny Depp,回归现实,海盗的营运模式反而揭示了在流动同时亦需要定居。
直至现代,海盗的移动空间逐渐收窄,陆地政权已经发明了一个新方法染指大海。本来,一个国家的水域疆界,大约是自岸边距离三海里──即是十八世纪时大炮的射程,换言之,那是以国家军事捍卫领土的能力来定义的疆界。但是1945年美国总统杜鲁门发表两道宣言,表明国家有开发海上资源的权利,然后国与国之间开始形成有关「经济专属区」的概念,所谓国家海域扩张到离岸200海里。起初以农业文明为本定立的国界,自此框住了海洋上的流动。
飘泊的农业,定居的海盗
流动与固定也许根本并不对立。农业的固定,同时也是流动的。儘管上面引述苏美尔的历史,指出农业的固定性,但其实青柳正规在另一边厢亦指出:在多瑙河一带的考古发现,农业文明亦会沿着河边迁移,因为一片土地的肥力有限,耗尽后便需要迁移到下个地点。亦即是说,定点式文明也有流动之必要。固定之于流动,犹如流动之于固定,虽然两者差异甚大──农业背后其实也是飘泊,飘泊汪洋的大盗也有定点的基地。
儘管国族国家想固化「我们」的定义,但经济本身就是需要流动的。事有凑巧,当Economics一字引入汉语时(也许是由日本翻译),刚好选中「济」字,带有「过渡」的意思。但是当代国族国家固化我们对于世界的想像,却谈得上是相当成功。如果问你甚幺是中国,你很有可能会在脑海里浮现出一块以国界圈起的疆域──这就是「我们」──就连地图上的标示也是以国界为主。
作为海盗的后裔,我们能否试试以一种域外的视角,比如说飘泊在海洋上,回头撼动这些似有还无的国界?之前听说有高登仔做了水手,但是做海盗呢?似乎太过不切实际了。但海盗的游移正教会我们,这种不切实际,往往也切中了某种生活上的实际需要。我们大概都不得不承认,在香港生活竟然要「当我在外地旅游」,那幺换个角度思考,或者是时候学会像一个海盗,以飘泊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