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童文学中,关于地图和旅程的桥段和议题并不少见,但是在这些故事当中,成年人往往充当着绘图的角色。正如Alya Hameed 在“Drawing Out the Resistance Narrative via Mapping in The Selected Works of T. S. Spivet”中指出:哪怕製图师是一个儿童角色,成年人的引导和辅助必不可少。但是莱夫.拉森(Reif Larsen)的小说《T. S. 斯派维作品集》却是反例。小说中的天才少年T. S. 斯派维出生于蒙大拿洲的大农场,母亲是昆虫学家,父亲却是干粗活而且爱好牛仔文化的农场主人。斯派维完美地继承了母亲的科学基因,对周遭环境抱有强烈的好奇心,在父亲面前却感到自卑。弟弟雷顿在一宗枪械意外中过世之后,他开始将自己身边的一切製成图表:出生时撞落在窗台的麻雀、父亲喝酒的姿势、不同果汁包装盒的区别……一通来自华盛顿的电话,开启了他只身一人踏上横跨北美洲的旅程,而正正是在绘图和描画路线的过程当中,少年重新构建了对自己的身份,家庭以及空间的认知。
绘图的美学
翻开小说,第一页就是农场、斯派维房间的地图以及麻雀的构造图,然而地图只是空间的一种体现方式,并不是空间本身。绘画地图的时候,真实性和美是不可能完全兼容的。斯派维也感歎过自己无法準确画出父亲的脸,无法精确解读父亲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在图像无力表达的时候,文字将斯派维的困惑以及父亲的长相详细地描述了出来。斯派维认为,如果没有办法仔细观察一个现象,那幺製图师是不能够在羊皮纸上画下它的。早期的北美洲製图师,路易斯和克拉克,甚至还有美国总统华盛顿都违反了这一个规则,选择将自己想像中的地理面貌画下来。
由此,地图不只是空间的表现,更是製图者慾望和挫折的投射。不管有意无意,製图师在绘图的过程中或多或少会扭曲现实。斯派维也忍不住提到:「将自己的慾望和恐惧嫁接到地图的空白处,是一件非常诱人的事情。」而每当他想要在地图上「捏造」现实的时候,他就会喝一口汽水。这是一种瘾,但同时也是「谦逊的瘾」。如果我们总是无可避免地在创作当中创造出自己想要的现实,投射出自己的慾望和阴影,那幺文字也许就是写作者的瘾。
交错的路径
词语通过虚线和箭头在页面上向四面八方延伸,不仅引领读者顺着主角的思路去思考,也是寻找故事线索的路径。翻开小说,如果将每一版分页都视作一张地图,那幺文字段落不仅起到了叙述的作用,更成为了地图上的物件,就像故事中叙述了斯派维走过的山岭或平原。小说名为《T. S. 斯派维作品集》,不只是因为它收录了斯派维所绘画的地图作品,更因为这正是斯派维人生的「地图集」。
在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当中,变幻的叙事手法随处可见。《无尽的玩笑》(Infinite Jest)的作者大卫.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就在书中不停地添加注脚,在主线故事的基础上添加更多的支线:不仅补充了人物和历史的背景,也让叙事更饱满、更值得玩味。而在本书当中,拉森则巧妙地运用了旁注。和附属的、「可读可不读」的注脚不一样,旁注扩张了页面中的叙事空间。斯派维在临走之前,偷拿了母亲的其中一本札记。最初,他还抱有偷走了母亲研究成果的罪恶感,后来却在旅途当中发现札记记录的是有关曾祖母艾玛的故事。在这二十几页的故事当中,两条故事线产生了一种「倒置」:段落记录的是支线艾玛的故事,而旁注则提醒读者斯派维仍然继续着他主线的旅程。我们和斯派维同时都是读者,而我们所接受到的讯息也只是斯派维,或者是作者拉森选择给我们看到的讯息。在旁注当中,斯派维也透过回应母亲的笔记,指出了故事的虚构性:「证明这回事,只是丑陋的小游戏,不必操心。」但通过阅读这一段被美化了的曾祖母人生故事,斯派维重新认识了母亲和家族的历史,理解并包容了自己对科学的热爱。
边缘的界定
界定和完善边缘是製图者的挑战,也是製图工艺的玄妙所在。一本书被送去印刷之前,需要排版,而排版的过程中页面需要「留白」,段落和边缘之间需要保留「出血」位置──拉森所添加的旁注却打破了这一个印刷规则。书中不少页面上的图像或文字都是紧贴页面边缘被切割的,比如当斯派维提到自己写「不要担心列表」的习惯时,和其他完整的旁注不同,这一个手写列表被页面切割,只隐约列出了几项:「不够时间」、「成年人」、「被熊攻击」等。这种不确定性除了引起读者的好奇心,思考少年剩下的「担忧」是甚幺以外,更体现出作者其实具有选择补充说明以及决定叙事路径的权力。
当斯派维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走哪一条路的选择,只是「按着铺排好的路」出走的时候,作为读者,我们也意识到自己无可避免也是遵循作者拉森所铺排好的叙事路径去阅读。我们其实不必费力去读完所有的旁注,但为了故事的完整,我们必须沿着虚线寻找更多的解说。这些虚线,正如先前所说的,就像页面上的道路──在小说的世界里,「道路」都是由作者先决的。就如斯派维依赖眼前的铁轨,我们也紧握着这种可以理解完整叙事的安逸感,殊不知其实在虚构的故事当中,我们别无选择。
製作地图的过程本就是一个重新定义边界、重新理解空间塑造的过程。小说和地图都并非完全的真实,也并没有尽头,但在旅程当中,在绘画或是虚构的过程中,我们总能在推敲、斟酌之间,试图与现实好好和解。
参考书目
Hameed, Alya. “Drawing out the Resistance Narrative via Mapping in The Selected Works of T. S. Spivet”, 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 no. 48, 2017. p. 73-88.
Hallet, Wolfgang. “The Rise of the Multimodal Novel: Generic Change and Its Narratological Implications”, Storyworlds across Media: Toward a Media-Conscious Narratology, ed. Marie-Laure Ryan and Jan-Noël Thon, UNP, 2014.